从军行一一一
一个军队老兵的回忆（组诗）
贾勇虎
军衣
四十年前，他十八岁，从一道无名河谷
到一道更无名的河谷，参了军
如今，他总是在喝酒以后
把那个置于衣柜上的旧箱子
取下，打开
一但打开，就像打开了他未了的青年
箱子里，有军衣军裤军帽军毯，折矗整齐
甚至那根结了疤的牛皮腰带
也蛇样盘着，保存着当年的硝烟味儿和杀机
他喜欢那军装的绿
这是万物的魂！他说，那是入伍第一堂课
指导员讲，声音有些尖，像雁鹅拖长的尾音
他讲述着绿，比如荷，比如松针
比如课本上的青纱帐和甘蔗林
而那颗红星，脖子前，两面旗帜
指导员说，那是男儿红，也是女儿红
他改了句名诗人的诗
想起一生最惨烈的事，梅就落满南山
那梅的红，是好多好多人的血。像红色的盾
护住你致命的额和颈动脉
从那以后，他就养成照镜子的习惯
军帽，一定戴正，风纪扣，一定扣紧
不正，他说对不起观众
只是藏在箱底那块军功章，他从不敢瞅
他说，只要想起一生最荣耀的事，军徽就像鸡冠一样
烫红额头
口令
第一次站岗，最让他心跳的
就是前面的哨兵传给他的
今晚的口令，“鸽群”
鸽子多美丽呵！但老兵严肃说
不是鸽子，是“鸽群”
一字之差，我们守卫的目标，就不能识别敌人
谁是敌人？夜鹰，狼？隐于夜幕中的豹纹
他顿时懂了一句诗
夜是肌肉，战士就是神经
再后来，他参加夜训，部队拉练于崇山峻岭
“往后传，宁静！”黝黑的班长在黑黝中说
他知道，这不是禅语
他们正在山谷中，像最凶猛的狮群
隐身前行
夜色中的口令像一道符，护着
系着，很多很多人，的梦
那夜，山林后来下了大雪
他看到身边所有嚓嚓而过的树杆树枝
举着千条雪白手臂，在向兵们致敬
炮班长
在连编制里，炮班是排在最后的一个班
他分进炮班，是因为个子大，一米八
扛炮不吃力
若你不介意，愿听，他就给你谈那些日子
日子里有他的班
比如他当了迫击炮手
炮，“是参加了南疆战事的”，他说
扛在肩上，走路叮当响，是炮在讲往事
若你更加执迷，说那炮，后来呢
他就会从记忆中，请回老班长
说老班长属猴，有猴性，看他打炮
像看带响的烟花炫美于天际
打老山，连轰了五个暗堡
最后，怨脚，硬生生就踩响了雷，雷声一响
那天大雨哗啦哗啦下
他说，扛起老班长的炮，他感到自豪
像触摸到英雄的动脉
从里到外炙，而他嘴里
常挂的歌子，是接过雷锋的枪
军号
热血喷涌！多少年后
提到军营的军号
他都用这个词形容
真的不知用什么词形容
当号手，像如今运动会的施令枪手
挺着胸，屏住气，吹响那声
真不知咋描述，军人们听到号声那股子劲
他说，那叫一个雄
军号的声音最悦耳，军号的音符最动听
但军号响起，並非都叫人打仗冲锋
当然实际也是冲锋
比如开饭号响了，吃饭要冲锋
起床号响了，穿衣要冲锋
熄灯号响了，入睡要冲锋
不冲锋行吗？你吃不饱，穿不厚，睡不好
用今天的话说，怎么扛得住长津湖，上甘岭
热血喷涌！不喷涌，这这这……算什么兵
当然，军号最强的一音
还是当绕着，纪念碑迴萦
集合
立一一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这就是集合
他记得最清，这集合二字，尤其是紧急集合四字
在军人的视听中，就是临危，受命
然后就是出发，不用问，今日将奔哪座山
今夜，将宿哪道岭
集合令与集结号，两个名词，实际担负的同一使命
他举了好多例子，比如一个新兵
报数时，他是三，他是四
队伍行进时，他突然傻呼呼问他，你挨没挨过女人
他说没有。新兵说，也没有
后自叹，见过女的那儿，真小
后又叹，你说，那么小，那娃，怎么生
再后来，集合的任务，在他们扑向的洪峰中
新兵，背，抱，扛，竟救了五个女人
最后一个，他用完吃奶的劲，一推
再后被又一道山洪，没了顶………
当再次集合时
立正！向右看齐！一一
他明白，三的位置一一
只能由他，这个老四顶
而那新兵，他甚至都来不及想（其实是必要的）
该捎给远方的家，一个，遗嘱般的口信
枪声
说起枪，他说
士兵对枪，那才叫两个字，有瘾
枪声，总是系着士兵的魂
那是多么带劲啊………手枪，步枪，冲锋枪，机枪
整齐一排，战士眼里，胜过一排
煎鱼，烤鸭，鲜虾，饺子，混炖……
然后拆，零部件全拆
和，像面一般和，把部件搅乱，和
再装！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够了
然后操起傢伙，上弹，对准百米后的靶子，草人
开火！五十发子弹，手步冲机，全打出去
一气喝成
靶心开花
草人开花
这就是练枪
长了
能不上瘾
听，那是索伦河谷的枪声
那是天山深处的大兵
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小说？电影？他说对头，那些年的，写得逼真
但除靶场，训练场外
在军人心中，对枪声，是又爱又恨
当它像子弹般撕破天际
当它像狼爪般扑来，扯住人心
军人都明白，责任就来了，神圣就来了
用枪声阻止战争？他说，对头
回头对诗人讲，能用诗去阻止坦壳么
稍息吧，那只是你一片痴心
军饷
他说，那些年的兵
说起军饷，真不好意思讲哩
比如第一年的津贴，每月六元
到底，值几个大洋？
如今，近花甲年龄的他，也时不时算帐
至二0二二年，你知道六元怎样
比如买肉，当年八角一斤，如今十六元一斤
六元钱，一年七十二元
翻二十倍，一千四百四十元
若买辆车，按十万算
需要那时一个营的士兵一年军饷
若结个婚，按二十万算
需要那时一个团的士兵一年军饷
若买幢房，按一百万算
需要那时一个师的士兵一年军饷
而当年那六元钱，照样用的舒心
比如花生一袋，比如二锅头二两
大家都哈哈开怀大笑
抽烟的，抽经济烟，八分一盒
军人服务社，专门特供
那些营连的老烟枪
如果想听他的结束语
四年兵，一千四百多天
顶过后四十年的一万四千多天
不虚，不枉
作者简介
贾勇虎，又名贾西贝，籍贯四川西充，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通俗文艺研究会副会长，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文学研究院副院长，四川文化网，新文人画院常委，理事。空军中校，在部队历任战旗歌舞团，成空文工团创作员，成都空军政治部新闻组长，新华社空军分社特约通讯员，解放军报空军报战旗报特约记者。作品曾发表于《诗刋》《星星》《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等数十家报刋，出版诗集，报告文学集《绿色风流》《唱响中国心》《诗话中国》《激情与朗诵》等6部，主编、出版並发行《大话古名人》《四川三农报告》《聚焦莫言》《西部开发潮》等大型丛书计三千多万字。诗词<真是好样的>获全军一等奖，<夜航谣>获空军优秀作品奖，电视片<风雪草地>获空军优秀专题片奖。
